第1章 肇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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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月之夜,木冬一睜眼就差點把自己送到麵前腥臭而恐怖的血盆大口裡去。
見他醒了,那張大的猛獸嘴巴微微合上,隨即衝他發出一聲怒吼,嘴裡幾排鋒利尖銳的獠牙還閃著血光,在燭火飄搖的夜裡印出他蒼白的臉龐。
瘦小的身影一個靈巧地翻滾,躲開撲上來的東西,管不了被撞爛的床,他爬起來哆哆嗦嗦地就開始往外狂奔。
“娘!娘!有東西進家門了!”
婦人被咬住了腿拖行,叫聲淒厲:“啊!跑!冬兒!快跑!!!去求山上仙人!快去!!!”
眼前是被燭火點燃的村莊,四處都是死人,血流成河,哀鴻遍野,血腥味、臭味伴隨著尖叫和房屋倒塌的聲音響起,他不敢停。
他瘋狂地往山的方向跑,撕扯著嗓子喊:“救命啊!救命!救命啊!有怪物…有怪物攻鎮啊———!”
一個趔趄被一隻伶仃的腿絆倒,他撲出去滾了好幾圈,又立馬撐著手爬起來,淚水、血液混著泥巴糊在臉上,他管不了,剛跑出兩步卻被緊追不捨的怪物咬住衣服扯了回去。
驚懼之下,他一個用勁把衣服掙脫,卻脫力倒在地上,眼睜睜看著那血盆大口咬向他,最後絕望地抬手擋住自己的臉。
完了。
“閉眼。”
一道光芒閃過,麵前的怪物驟然僵住所有動作。
隨後倒飛出去。
那簡短的兩個字在耳邊響起,語氣冷清且平淡,含著淺淡的殺氣,凍得木冬狠狠一顫,下意識順著來人的話閉眼。
火光沖天中,又是幾道清亮的劍光疾馳而過,分頭衝向鎮子不同的區域。
靈氣的尾韻激盪過血腥瀰漫的空氣,掃出一片清明,在這渾濁駭人的夜裡,帶著月光一般聖潔的救贖意味。
在場之人隻聽見數聲刀劍入體發出的“噗”聲,隨後周遭陷入一片短暫的寂靜,隻一息,怪物們爆發出比村民還要淒厲百倍的尖銳叫聲,失去理智一般四處衝撞。
木冬忍不住捂住耳朵。
“負隅頑抗。”
那聲音又說了一句話。
還是那般平淡的聲氣,殺意卻更濃,寒意也愈甚。
伴隨著話音落地,一陣刺骨的寒氣猛然侵襲過來,哢哢哢的凍得人牙酸的聲音寸寸響過,很快,整個鎮子都如墜冰窖一般,萬物沉寂。
木冬瑟瑟發抖間,甚至感覺到了些許落在臉上的雪花。
可現在分明是七月。
還不等他反應,就聽見一陣類似於冰塊碎裂的聲音此起彼伏的響起。
很快寒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草木汁的芬芳,帶給他一種似躺在陽光下的溫暖,心神驟鬆,他不消片刻便失去意識昏倒下去。
呼——
風過雲動,露出月亮的些微弧度。
淺淡月影下,莫驚春緩緩收劍,垂著眸子輕挽劍花把劍上的霜氣抹去。
他立在空地上,白袍玉冠,長髮半散而衣袂飄飄,出塵之姿有如神仙中人,右耳邊墜著的流蘇在影下泛著流光,襯出他如玉般冰冷白皙的麵龐。
“宗主,此處魔煞已經清除完畢。”
同他一道過來的弟子彙報情況。
莫驚春輕輕“嗯”了一聲便不再言語,隻是抬步往鎮子裡麵走去,髮絲輕揚,流動著清光的流蘇在弟子眼前一晃。
原來那是一隻耳墜。
玉色的風鈴花,下麵繫著寸長的青白漸變流蘇。
那弟子見他似有去處,拱手恭敬退開,招呼其他弟子:“那邊的,去看看鎮民和傷者的情況,你們跟我一起往周邊檢視。”
弟子四散開來,各司其職,收尾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莫驚春緩步慢行,路過了不少傷者和屍體,卻無一次停步,直到走過半個鎮子,才終於停駐在一具特殊的屍體前。
這具屍體屬於一個青年人,血汙也遮不去的俊秀麵容蒼白而冰冷,手腳俱斷,被吊在鎮中央的集市中,身邊是數個翻倒的香灰爐,裡麵還有未燃儘的青香。
一身青色的衣裳被血浸透,手腕腳腕以及心口都被插上了匕首,任由血液流出,填滿腳下刻滿符文的石台。
周邊掛著經幡和各種咒符,香灰的味道濃厚,彷彿生前還在經曆著詭異的儀式。
莫驚春微微仰頭,凝視著這具屍體的麵容。
四師兄。
空青。
他默默看著,麵上無悲無喜,身影卻伶仃,彷彿想起什麼悠久的往事。
“莫師兄~你讓我好找呀。”
一個略帶抱怨的聲音驀然出現在莫驚春的身後,帶著故作親近的甜膩。
莫驚春微微蹙眉,轉身看向來人。
他已經是元嬰大圓滿,故而即便周圍一片漆黑,也看得很清楚。
身穿紅底繡金長袍的男人從陰影裡走出。
手上拿著一把玉製的摺扇,腰間環佩叮噹,張揚而明媚,正雙眼發亮地看著這邊。
連秋光。
這個人在他眼裡和聒噪畫等號。
莫驚春現在不太願意理他,隻想再仔細看看祭台周邊的情況。
連秋光本來還晃著扇子裝模作樣地高冷著,見他轉頭就要走,連忙展扇攔住他:“誒,莫師兄,不要一副看見我就晦氣的樣子嘛。”
莫驚春垂睫盯著他捱到自己的扇子,撒金扇麵,冷玉扇柄,好端端的一把藏劍扇,卻上書“人間第一”幾個大字,實在是和扶青山所提倡的“君子求自謙”相去甚遠。
可如果真要說,連秋光整個人都和扶青山格格不入。
連秋光見把他攔住,瀟灑地收回扇子扇扇風,也跟著仔細打量了一下台上的屍體:“這是…師兄認識?”
莫驚春不欲多言,隻簡短道:“是空青。”
連秋光原本還悠然自得地晃著扇子,一聽這個名字,那扇尖兒冷不丁刮到他自己的眼睛。
然後他就在莫驚春頗為無語的眼神下捂著眼睛喊疼。
繞是處變不驚如莫驚春,也覺得真是開了眼了,好端端一個元嬰中期的修士竟然在扇扇子的時候差點把自己戳成個瞎子。
不過一想到這人以前的“赫赫戰果”,到也覺得這件事不足一提了。
莫驚春看了半晌,抬手隔空在他眼前一抹。
淡淡的青色靈力浸潤進皮膚,幾息後,連秋光眨眨眼,好了。
他放下手勾唇一笑,叫莫驚春看清了他那雙桃花眼裡未散的水汽:“莫師兄的醫術越發好了。”
莫驚春又收回視線,十分淡然地承了這句誇獎:“嗯。”
這反應叫連秋光想笑。
隻是時候不對,到底也冇笑出來,他正了正神色:“莫師兄,空青師兄分魂出現,還慘遭毒手,魔王九方隻怕是……”
他冇說完,莫驚春卻能懂他未儘的語義。
如今的世道並不太平。
兩千年前,魔王九方橫空出世,為禍人間,實力蠻橫到甚至彼時的天道都無法製衡,隻能聯合人族,用儘辦法將其封印,而代價就是自身瀕臨毀滅,需要長久的沉睡來保證自身的存續。
天道陷入沉睡前,曾點化一凡人,令其執掌魔族聖物,據此建設宗門,聯合人族修士,達成能夠和魔族抗衡的目的,扶青山和扶青宗應運而生。
三百年前,九方實力恢複,差點衝破封印,彼時的扶青宗宗主鬆寂風憑一己之力攔下他,卻擋不住魔族突然而來的攻山圍剿。
好在鬆寂風的五個徒弟齊心協力,以身為陣腳,以魔族聖物和鬆寂風的仙體為陣眼,融己身魂體於天道,組成一個籠罩整片大陸的五行滅殺陣,徹底將魔族鎮壓回去。
這五位徒弟皆是當世大能,卻從此陷入沉睡,魂魄散於各地,最多也隻能以分魂化身的方式一睹現世情狀。
按理這般慘重的犧牲,這般厲害的陣法,魔族應該無法再掙紮。
偏偏這幾十年來,大陸各地不斷出現魔族襲擊人族的事件。
莫驚春一開始以為是陣法何處出了紕漏,如今見到空青的分神屍體才知,隻怕是這陣法堅持不了多久了。
畢竟以魂魄之力維持,總歸會有耗儘的一天。
而他那五位師兄師姐仙體所在的真正地方,隻怕也已經是危機重重,殺機四溢。
兩人相對沉默片刻,一回首,方纔還吊在石台上的空青屍身已經逐漸化為透明,散成點點綠色的熒光,融入夜色之中漸漸淡去。
魂歸天地。
莫驚春記得,五行滅殺陣起時,每個師兄師姐的魂體都分成了無數小塊,流星一般飛向各個地方,庇佑每一方天地。
他也知道,這些散去的力量都會化成天道的一部分,融入萬界生靈之中。
隻是不知師兄師姐已有多少分魂消逝,也不知若是一個人的分魂被消耗殆儘,是否就是陣破之時、九方甦醒之日。
最好的辦法就是趁著九方還未完全甦醒直接去喚醒這些師兄師姐,再從長計議,可如今,就算是莫驚春,也不知道他們現在究竟在何處沉睡。
想到這裡,莫驚春抬眸,注視著最後一點熒光消散的方向:“風雨欲來。”
連秋光把視線定在他一貫淡漠的側臉上,冷白的皮膚泛著瑩潤的光澤,線條平滑的丹鳳眼尾微微上挑。
莫驚春這般情緒平淡望著什麼的時候,總是含帶幾分叫人不敢侵擾的神性和悲憫之意。
叫連秋光看得心顫。
他張張嘴:“莫……”
“宗主,傷者七十五人已全部安頓,死者共一百二十三人也已安置,其餘的…您救下來的那個孩子中了煞毒,我們現在無法給他解毒,不知該…”
領頭的弟子過來回話,注意到莫驚春身邊的人,眼睛微亮:“連師伯!”
莫驚春實在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小輩總是這麼喜歡連秋光,在他看來,連秋光這樣隔三差五就要多個仙子女伴的長輩實在不配為榜樣。
“喲,今兒個竟然是小付帶隊?”連秋光扇子“啪”展開,站得離莫驚春更近了,樂嗬嗬地應了弟子的話。
薦付衝他拱手,一本正經道:“弟子身為扶青山大師兄,和宗主一起出山除魔是分內之事。”
可他也才十五歲的模樣。
這般正經說著降妖除魔乃自身責任的話,意氣風發,又彆樣的可愛。
連秋光忍著笑用扇子戳戳莫驚春,得到波瀾不驚的一瞥。
莫驚春散開神識,確認這片區域已經冇有魔氣的存在,便說:“那孩子體質特殊,先把他帶回山再做安排,今晚留一小隊人在這裡守著,明日會有衛青司的人來接手。”
薦付應是,又眨巴著眼睛看向連秋光。
連秋光衝他揚眉。
薦付就笑笑,回去集結人馬準備走了。
莫驚春纔不管兩人打了什麼眉眼官司,他還在思索五行滅殺陣的事情,卻被旁邊的人擾了思路。
“莫師兄,也帶我回宗門咯~”
連秋光冇骨頭似的往莫驚春身上靠。
莫驚春表情未變,腳下卻靈敏避開,纏在發上的流蘇也隨之晃動不已。
連秋光停住腳步,莫驚春站到已經集結完畢的弟子隊伍前麵,麵對連秋光,衝他點點頭以示告彆。
連秋光此時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長,顯出他不虞的心情,他隨手用扇子敲了敲手心,問:“怎麼,莫師兄的扶青山還是不歡迎我麼?”
莫驚春微微側首,抬眸看了眼他,好似不明白他為何會有此一問。
他抬手,身後弟子便齊刷刷向連秋光行禮告彆。
連秋光站在原地冇有動,也冇有理那些弟子,隻盯著站在最前麵的那個身姿飄窈的人,臉上的笑意也完全淡了下去,氣勢越發凜然。
分明兩人是舊識,剛纔還一起討論事情,現在的氣氛卻直轉急下,劍拔弩張到仿若敵對。
眾小弟子不約而同的屏息,你看我我看你的擠眼色。
弟子甲戲謔不已:天啦,宗主和連師伯怎麼還在鬧彆扭。
弟子乙八卦寫在臉上:這彆扭都鬨了兩百多年了吧?
弟子丙連連搖頭:誰叫連師伯在宗門大比公開示愛啊。
弟子丁暗暗嘖聲:這叫情趣,你們懂什麼。
弟子…:打起來打起來打起來!
隊伍裡逐漸騷動起來。
薦付輕咳一聲,大家立馬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好。
小小的身影,威信倒還挺高。
袖袍被風鼓動,莫驚春突然禦劍而起,自上而下地俯視著連秋光,淡淡的神性像是月光照在連秋光的身上,分明柔和,說出來的話卻凍得刺骨。
“連秋光,扶青山永遠都不會歡迎你的。”
“我也不是你的師兄。”
“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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