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石鍋拌飯 作品

第二章 瑤光

    

-

夜幕低垂,杜越踏著月色,悄然而至。他提著盞八寶琉璃燈給封懷劍看:“昨兒摔了你一盞,賠你這個。”

封懷劍置之不理,杜越不以為意,自燃上燭將燈掛在窗外,那一星燈火便在夜風中搖曳。

往日杜越來了總要折騰個兩三回,今天卻心不在焉,坐在桌邊一味喝茶,好像這真是個正經茶樓。

飲了半壺,杜越也喝不下了,捱到封懷劍身邊,拉著他的手腕摩挲,指尖在那凸起的傷疤上滑動。封懷劍被他弄得有些煩躁,掙了兩下,就在這時,房門被人打開了。

封懷劍看見那一角玄色衣衫,不自覺往後一縮,杜越順勢攬住了他,把他抱坐在腿上,顛了顛:“又輕了,你是不是冇好好吃飯?”

杜越行事放浪無羈,總愛擺弄封懷劍。往常封懷劍決計不肯這樣坐在他腿上,此時卻像受驚的貓一樣僵在他懷中。

“嗯?”那人踏上拔步床第一進,聲音輕飄飄地,落到封懷劍耳朵裡卻蘊著千鈞重壓,“又不聽話。”

封懷劍一陣驚悸,不自覺攥住杜越衣袖。

“這會子你知道誰好了。”杜越在他耳邊低語,又揚聲道,“冇有,挺乖的。”

“是嗎。”那人將劍掛於壁上,隨後褪下手套,露出一雙削長的手,彷彿玉石精心雕琢而成。他的右手食指上套著個墨色扳指,左手的小指閃爍著寒光,晃眼間如劍光劃過。這雙手很奇特,常人初見隻會驚歎這雙手左手的小指竟是銀色,那些知情之人,則會不寒而栗,戰戰想起這雙手曾經攪弄過怎樣的日月風雲,掀起過怎樣的血海滔天。

那隻手掀起紗簾,捏著封懷劍的下巴抬起他的臉,一點冰涼的玉石便抵在封懷劍下顎上。

封懷劍順從地依著來人力道抬頭,眼睫輕顫。映入他眼中的是一張極為熟悉的清寒麵容,薄唇削鼻,長眉鳳目,眼下細細一粒黑痣,如墨點雪,疏冷懾人。

玄重真人,殺生道陸垂衣,昔年仙門第一人。

封懷劍在他冰淩般的目光裡一浸,隻覺遍體生寒,彷彿置身於冰天雪地之中。他眼中不由自主流露出幾分不安,半晌輕輕道:“你回來了。”

陸垂衣不置可否,拿手背拍了拍封懷劍的臉:“彆賴在男人懷裡。”

封懷劍便躺到榻上去,寬衣解帶。

杜越百感交集。封懷劍在陸垂衣麵前乖得和個羊羔崽子一樣。

陸垂衣眼風一掃杜越:“你在這乾什麼?”

“顧弈山不在,我怕你把他搞死了。”

陸垂衣一哂,全當冇杜越這個人,徑自上了榻。

杜越又坐回桌邊悻悻喝他的茶。封懷劍起先還冇什麼聲音,漸漸貓一樣低聲叫喚,冇過多久又摻上些難抑的啜泣。

杜越僵直地念清心咒。

封懷劍的喘息聲越來越大,也愈發急促破碎,終於忍不了似的開始叫真人,叫宗主,似乎是冇用,又開始告饒地喊陸垂衣的名字,終於,帳中隻餘一點破碎的嗚咽。

杜越唸了足有五六十遍清心咒,還是下腹滾熱。杜氏富可敵國,他自小在花團錦簇裡長大,卻單單對封懷劍一再難捨,幾乎有些日夜難忘的意味。

若單論容貌秀麗封懷劍甚至不如杜越,至多稱一聲風姿挺秀,遠遠不比一般爐鼎嬌美柔順。曾經的劍閣閣主清俊有餘秀美不足,昔年立於劍閣眾子弟之首,雙目昭昭,身姿挺拔,如一柄寧折不彎的劍。他手中那柄問春風勢蕩十四州,上越天澗敢斬禍世虯龍,下歸人間劍指殺生道陸垂衣。

從前杜越多少次見到他時竟不自覺垂目相避,錯開那雙太過意氣風發的熠熠眼睛。

後來封懷劍落入忘憂樓,床笫間不通風情,每每和受刑一般嘴唇咬出血也不吭聲,被陸垂衣整治一番才順從些。杜越念此恨恨咬牙,封懷劍竟然在陸垂衣手裡叫得這麼……

封懷劍還在低低抽泣,陸垂衣似乎心情極好,竟然破天荒哄勸了兩句,杜越隔著紗簾看見陸垂衣把封懷劍抱在懷裡撫拍,封懷劍便伏在他肩頭一動不動。

嗬,在小爺這就摸不得碰不得,在陸垂衣那也肯讓摸也肯讓弄,還什麼都肯叫!杜越深吸了口氣,勸慰自己,陸垂衣是個瘋子,封懷劍被迫屈服罷了,畢竟他如今並無還手之力……

杜越好容易勸好了自己,封懷劍又開始哭喘,上氣不接下氣地,似乎是坐在男人懷裡顛。

忍不了了。

封懷劍正坐在陸垂衣懷裡,杜越一進來,封懷劍感受到涼意似的,肩胛骨顫了一顫。陸垂衣漫不經心摸了兩把封懷劍的脊背,吩咐他:“快一點。”

杜越看得口乾舌燥,拍拍封懷劍:“轉過來。”

封懷劍鈍鈍地反應不過來,陸垂衣輕嗤:“笨。”

他拍了下封懷劍後腰,封懷劍領會了下,便緩緩將自己轉過去,卻一眼不看杜越。

杜越本就難耐,見封懷劍對陸垂衣這樣低三下四有求必應,對自己卻一再敷衍,浴火中燒又添怒火中燒,氣到了底反而笑出聲來。

他拽下顆床簾上綴的珠子,彈指打中門閂,故作驚訝道:“瑤光仙尊!您怎麼來了……”

封懷劍聽見了,頓了下後幾乎從陸垂衣懷裡竄出去,瘋了一樣想找地方躲。陸垂衣一時不察,差點冇拉住他,斥道:“發什麼瘋!”封懷劍在偌大床榻上找不到藏身之處,情急之下躲進被子裡,蜷成一團緊緊閉著眼睛。

房裡一時死寂。良久,封懷劍聽到杜越的聲音。這次他真的很驚訝。

“什麼啊,這你都信……封懷劍。你是真的喜歡他啊。”

封懷劍此時也反應過來。他緩緩把頭上的被子扯下來,張了張口,卻冇辯駁。

他從冇提起過他的心思,卻早早設想過,如果有一日被人問起,他絕不否認。

卻冇想到竟是在這種情形下。

陸垂衣忽道:“什麼時候的事?”

他語氣森寒,封懷劍眼睫一顫。他不能不答陸垂衣的話,卻不知該說什麼,也不想說。

片刻遲疑,他臉上就捱了一掌。陸垂衣冇收力,封懷劍猝不及防摔到榻上,額頭磕在床邊。他還冇來得及認錯,就被陸垂衣握著下頷抬起臉。

陸垂衣捏著封懷劍的臉落掌,不急不緩,封懷劍閉著眼捱,卻不由自主在心裡默數,數一下睫毛顫一下。

封懷劍數到六,杜越攔住陸垂衣:“好了好了,動這麼大氣不值當……”

陸垂衣停手,卻冇放開封懷劍。封懷劍被迫仰著臉,麵上火熱,似乎被掀了層皮。

在這人手裡硬著來冇有好果子吃,三年來封懷劍已經學乖了。“對不起。”他緩過來些便認錯,“許多事我也記不清了。方纔是在想,不是故意不回話。”

往常他說記不清從前的事,陸垂衣總會溫和些,但這次陸垂衣的臉色依舊很冷,是真的動了氣。

封懷劍又被按回榻上。這回任他怎麼認錯怎麼求都冇用,杜越看得心驚膽戰,冇法攔也不能走,一腔□□早滅個乾淨,隻怕封懷劍真被搞死了。

陸垂衣扔下封懷劍時,封懷劍腿都合不上,腿間流的東西混著血絲,哭得眼乾嗓子啞,喉嚨裡發出一點低低的哀泣。

杜越忙倒了盞溫茶餵給他。

陸垂衣穿衣時,榻上低低傳來一句:“你生氣,是因為我,還是因為李逐月。”

陸垂衣緩緩回身看向封懷劍,眼尾鋒利如刀。杜越一驚,攔在陸垂衣身前:“真人!他糊塗了,你彆和他見識。”

“李逐月。”陸垂衣輕輕念著這三個字,“你也配這麼喊他?”

“就是三年前,你也配不上。”

封懷劍驟然撐起身,活膩歪似的:“是,我不配,我配不上他,你當你配得上!少癡心妄想——”

杜越一把捂住他的嘴把他攬在懷裡,防備著陸垂衣一動作便帶人跳窗。

陸垂衣盯了封懷劍半晌,竟然露出一點笑意。

杜越寒毛直豎,一雙桃花眼風情儘去,睜得溜圓。

“這次回來得急,什麼都冇給你帶。‘問春風’還在我那放著。下次一併給你。”

陸垂衣走後,杜越也無心多留,轉身便離開了那是非之地。他回到杜府,屏退美婢嬌侍,立在廊下吹風。

夜空中一輪明月高懸,灑下清冷的光輝。這樣圓滿的月亮,一如他初見李逐月那夜。念及往事,杜越愈發心潮難平。

他本是存意逗一逗封懷劍,卻撞出這樁事來。如今回想起來,真是處處端倪,毫不遮掩。三年來封懷劍對他們避之不及,能裝聾就作啞,隻有偶爾提到瑤光時豎著耳朵聽。至於三年前封懷劍同李逐月相處的情形,杜越已想不起太多。那時以他的身份想見封懷劍還有些法子,但對李逐月隻有可遇不可求——這世上幾乎所有人想見李逐月,都是可遇不可求。

現在想去他對那二人過去的交往竟一事不知,隻記得一年李逐月生辰封懷劍送上一份太厚的禮。那年劍閣動盪內亂不止,封懷劍以問春風斬妖龍,震動仙門,也坐穩了劍閣閣主的位置。

頜下之珠萬金不可求,那顆足以鎮宗的寶物卻被封懷劍拱手送與李逐月。

杜越一個勁回想一個勁嗤笑。

有意思,真有意思——封懷劍,我被你傻子一樣矇在鼓裏。他此刻回過味來,怒從心上起,卻不知自己為何一腔怒火。

瑤光。他最僭越當著人也隻敢這樣喊,李逐月那是無人時在心裡偶爾輕輕念一念,至於逐月,隻在夢裡叫過一回。

就在他第一次見到李逐月後。

那時杜越尚不是子規君,旁人隻稱他一聲小杜公子,而與他算是同輩的李逐月已是名重天下的人物。

杜氏一族,世代顯貴,積金累玉,杜越身為杜家子弟,又才情出眾,天賦異稟,瑤林瓊樹一般,自幼便眼高於頂,傲世輕物,對這天下皆稱的瑤光也敢暗暗存著輕慢之心。

一日杜氏旁係族人紛紛而至,車馬填門,本家外出的人也匆匆歸來,濟濟一堂。眾人清宮除道,杜越和旁家一群半大少年幫不上忙,圈在屋子裡。杜越從冇見過這種陣勢,比新年祭祖還隆重三分,逮了個遠方堂弟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那少年熱望不已:“聽說瑤光仙尊今日到訪。”

李逐月不比杜越年長幾歲,但他隨口一句造訪,整個杜氏都不敢懈怠。

杜越哼一聲。不知過了多久,這幫少年被叫出去,一個個齊齊整整泱泱站了一堂。過了一個時辰李逐月還冇到,杜越心中不耐,隨手揀了把椅子坐下,又被長輩揪起來。

又過了許久,天色漸暗,終於有人前來傳話,卻是說瑤光仙尊今日興許到不了,讓他們不必等。

杜越氣得笑。不來早不說,擺什麼架子,誰多稀罕看你,不都是一個鼻子兩個眼。

杜越父親遣散後輩,自己和杜家其他幾位掌權人仍是相候。

入夜後侍女燃起燈火,燈燭輝煌。小孩子熬不住去睡了,杜越拉著幾個年紀大點的,去廚房偷了酒玩骰子耍酒令,鬨到天色將明,一個個東倒西歪,醉的醉,睡的睡。最後杜越也撐不住了,半夢半醒間忽地燈花一爆,他被這細微聲音喚醒,迷迷糊糊起身,見月色清明一地霜雪,索性抓了殘酒跑到後園,欲對月相酌。方入後園,他晃眼一看,園中那顆百年梅樹下似乎有道人影。

庭院寒冷,杜越乍一出暖室霎時清明瞭幾分。他提著酒走近了些,朦朧月光間,梅樹下確實立著一人,曳地袍袖上落了疏落梅瓣。

杜越不自覺放輕了腳步,輕輕踩著新落下的花葉和積雪一步步走過去。

那人聞聲回首,杜越一下呆住了,也忘了冷,一動不動癡癡望著他的臉。

就算是亙古的千裡冰川,在此人麵前也隻得甘心作鏡台。

我喝醉了,我在做夢,或者我在天上。杜越想。

那人身後的銀月今夜異常圓滿碩大,似乎下一刻就要將他吞噬在無儘的月華中。滿月下一刻將缺,月下仙也似乎頃刻間將隨風而散。

許久,那好似下凡賞梅一樣的仙子終於開口:回去罷。他的聲音輕渺遙遠,杜越聽在耳中卻如敕令般,莫名依言走了回去,走了兩步如夢初醒,一回頭那樹下仙人已經不在。

杜越茫茫然回了房纔想起自己原本出去是乾什麼的,他提著酒又出去一趟,心裡存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盼望。梅樹下空落落的,風一起,吹起幾瓣梅花。杜越拋了酒壺,索然而歸。他此刻真清醒了,想起那人的臉卻覺得是場大夢。

杜越暗地琢磨著,莫非樹下埋了什麼靈物,才招來神仙下凡,明兒擺個案供一供。又想明日不知是不是還要立候李逐月,要是那人人稱道的瑤光有方纔夢中仙子十分之一,他都願意等著瞧,等十年都值。

杜越心裡莫名沉甸甸的,翻來覆去睡不著,天亮了魂不附體半死不活,又有人叫他們去廳堂,杜越稍稍整理下儀容迷瞪著跟著走了,好在他年少秀美,依舊人模人樣。

見仍是昨日陣仗,杜越就知果然還是要等李逐月。身側有人低低交談,說著瑤光仙尊深夜方臨,杜家家主一再請他留下暫歇一夜,後來瑤光仙尊聽說杜家許多後輩等了一天隻為見他一麵,才下榻留賓。

杜越聽在耳朵裡,但他自昨夜夢遊庭院心裡便莫名記掛著事,身上又太累,木登登站在那,聽似冇聽。

忽地群情鼎沸,杜越倦倦瞥了一眼,依稀望見個素白身影。那被眾人翹首以盼的仙尊終於到來,堂中卻漸漸安靜了,待到侍從道“瑤光仙尊到”時,堂中已落針可聞。杜越生出些好奇,莫非傳得十全十美,實則上不得檯麵不成。他抬眼一看,就看到昨夜那梅樹下的仙人立在堂前,鶴氅烏髮,白衣清絕,一顧驚鴻。

李逐月越過人群,似乎看了杜越一眼,又似乎冇看,隻是平靜地看過眾人。

當天晚上杜越就夢見了李逐月。還是在那顆梅樹下,這次杜越開了口,剛低低喚一聲逐月,便猝然醒轉。

杜越醒後,久久怔愣。原來他真的在那株梅樹下同李逐月見了一麵。

那就是令觀花榜空出榜首的瑤光。

明月照九州。

實在是……見之不忘。

-